「如果時間重新來過一遍,我要狠下心拋棄阮小弟(我弟弟)遠走高飛。」躺在病床上的菲姨淚流滿面,無力的說著。
菲姨在醫院的「資歷」已經很久了,菲姨說自己第一次來醫院認識的媽媽,她所生的女兒現在都要當人妻了呢!二十幾年的歲月就這樣埋沒在永無止境的親情綁架中。
我認識菲姨,是因為她符合我們研究案的試驗條件,前去病房拜訪她,她非常的親切。幾次的交談後,或許是熟了,她開始問我奇怪的問題。
「妳要不要養家啊?」、「妳家兄弟姊妹多嗎?要妳照顧嗎?要妳顧的話不要理。」、「妳阿爸阿母需要妳照顧嗎?顧阿爸阿母就好。」
這些問題,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出口,菲姨便自言自語的搶答了。我一頭霧水的傻笑,突然話鋒一轉,菲姨用非常冰冷的語氣加冷笑,喃喃自語說著:「那死人不早點去死,拖累我的人生,現在他死了爽,換我的人生在拖磨。」
她的情緒好像在火山口,隨時都會爆炸。我連忙岔開話題,讓她的心情平復下來。
過了幾天,我在病房樓下遇到菲姨那樓的病房護理師林姊。林姊跟我說她明年就退休。我聽到退休,順道說了前幾天我遇到的事情。
林姊嘆了口氣說:「她全家我都認識,真的命苦,才剛清閒了又發現胃癌三期,心情鬱卒難免的。」
原來菲姨小時家境並不優渥,爸媽、弟弟、奶奶和她一家五口人由爸爸打零工維持生活,媽媽和她則照顧年邁的奶奶。弟弟呢?則被奉為「小王子」、「全家未來的希望」。當姊弟倆有紛爭時,大人總是不管對錯的先教訓姊姊。時間飛逝,一轉眼過了十幾年,奶奶離世後,爸媽也年紀漸長,經濟重擔落在菲姨身上。
「咦。菲姨的王子弟弟呢?應該也長大了吧?」我不解的問林姊。
其實,菲弟讀到國中就輟學了,到處結交愛玩的朋友。菲姨一開始很生氣的向爸媽抱怨:「為什麼弟弟長大了不用賺錢?你們不是說他是希望,要我多體諒弟弟?」
爸媽的回答卻是:「你是長姊,弟弟還年輕,要有大姊的度量,不要那麼計較!」
菲姨就這樣認命的照顧身體不好的爸媽,看著弟弟吃喝玩樂無所事事,回家耍威風要錢。但好景不常,菲弟在一次外出中跟朋友「尬掐」比賽發生意外後便癱瘓在床,僅頸部以上能動。
兩老看到這景象,老淚縱橫的殷殷拜託菲姨:「我們年紀都那麼大了,唯一的弟弟要照顧好,我們才能放心。」
聽到這裡,我覺得菲姨的爸媽真的很自私,從弟弟是希望到弟弟成絕望,都要把他當王子,那菲姨的人生呢?
就這樣,菲姨開始醫院人生,錯過了好姻緣、也錯過了各種的機會。當年菲姨還在念國中時,想用讀書來翻轉人生。熟料,爸媽卻告訴她:「女孩子讀那麼多沒有用,要給弟弟讀,弟弟會出頭天,妳要幫忙養家,我們沒錢給妳繼續讀。」
於是,菲姨的學歷就停留在國中,再也沒有機會往上進修,而是進了工廠當女工貼補家用。但菲弟也沒繼續讀書,到處趴趴造,最後飆車撞了個重傷拖垮全家。
過了幾天,我再次到菲姨的病房拜訪。菲姨眼神空洞的看著前方,我輕喚她好幾聲才回過神來,這次菲姨自己說出了她的故事。
「菲姨,妳都沒想要跑喔?」我天真的發問。
「當然嘛有,但是每次我父母都用那種眼神和口氣拜託,我……唉,我也有交過男朋友,對方人很好,說會幫忙照顧我父母,但不負責弟弟,不過最後還是沒成。」
菲姨的善良變成被勒索的工具。「妳還是要照顧不能動的弟弟啊,有什麼比血緣更重要?這男的不好」這是菲姨爸媽常說的一句話。
菲姨漠然的陳述,就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套在她身上,求生不能、求死不得,最精華的人生獻給了家裡。父母過世後,菲姨也年過半百了。而後來,長年臥床的弟弟在某次的肺炎感染後也過世。只是,很多事情,錯過就來不及了。
菲姨說:「我家人全死了,剩我一個,但我一點難過都沒有,因為我也差不多快死了……」
終於等到能好好喘口氣時,菲姨因為長年的胃病加上有次嘔吐出鮮血被鄰居送醫,檢查後才發現胃癌,但全世界只剩她獨自一人面對病痛。
聽完她的故事後,我有空就到病房看她。她喜歡唱歌,我也會學來唱,學歌對我來說並不難,菲姨聽到我也會唱她的歌,心情嗨起來,初見面的哀嘆少了許多。
二年後,菲姨因為併發症過世。在她的最後一程,我輕聲地告訴菲姨:「辛苦了,到了天堂,繼續唱歌喔。」
「如果能再從來一次,我一定狠心的按照我的意思,過我的人生。」這是菲姨一直藏在心中的遺憾。